李红
只远远的望了一眼,我就被花岗石头村迷住了。
作为一个对古村落热爱和痴迷的人,我见过太多各具特色的村落。经由我撰写的申报文字稿,已审批成功了十多个国家级传统村落。但花岗的石头房,依然让我惊艳。
这石头村的石头房,完全颠覆了我脑中传统建筑的框架。它打破了陆地建筑遵循的面南背北,南北向的格局。也不考虑什么鱼骨街道的风水布局。整个渔村的街道没有一条是平直的,高低错落,依山傍势,很有些曲径通幽之妙。房与房之间不追求宽敞,没有院落。每一处房都独立建造,有完整的如碉堡般厚重结实的石头墙,小小的窗户。不讲究什么房子的朝向,所以房子各种朝向的都有。房顶起伏很小,没有高脊,没有装饰复杂的帽头、挑檐,各种雕刻,取代这些的,是素朴厚实的水泥包封,圆实古拙,绝无一个棱角。屋脊处只留很小的一段(尽量减少风的冲击),向四面斜披的严实覆瓦,瓦楞间压满小石头。
石头墙,青色的瓦。映着蔚蓝的天空,有一种天然的敦厚古拙感,却无法让人忽视它的存在。让我不由想到君子之德如夜明珠,光而不耀。进入石头村,更像进入一座处心积虑精心修建的城堡。有一种抗战时地道战的错觉。就觉得那每一座石头房互为依傍,每一座都是另一座的隐蔽体。在这里,我放弃辨别方向,巷子七拐八折,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,仿佛处处都是来路,处处也是出路。转过一座房,突然就看到侧面高高的石阶顶部,一个女子正坐在门前定定望你,你的东张西望就这样猝不及防被她窥了满眼。下一个转弯处,绳子上几件浣洗过的衣服,风中张扬,墙角边,一个老阿婆喂食小孙女,眼神从我们身上从容扫过,又专注到手里的碗与面前的孩子了。石头村的人,也如同石头房,遇事泰然,波澜不惊。
从房顶高处俯拍可见,每一座石头房,看似独立,与周围的房又互为屏蔽。看似不守规则,却暗合着大自然的自然规则。
这该是渔民们经过无数惨痛教训,多少次台风肆虐,才总结出的建筑智慧吧?错落有致,又浑然一体,素朴低调,像一个朴素的太极老人,一个云手,台风的强度迅速分解肢裂,被圆润无棱角的街巷村舍布局,消解于无形。让家园安然无恙的建筑,才是最合风水宜居之处。
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在大自然中,宁折不弯,出风头,并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优点。团结,抱团,生存下去才是硬道理。那些在北方,被顶礼膜拜的考究四合院,及其它雕梁画栋、挑檐阔大、五脊六兽傲然苍穹的建筑,在洞头的渔村,在台风频频的海岛,并无任何价值。台风肆虐时,它甚至连自身的体面都无法保全,只需一次洗礼,就成了断瓦残垣。它远没有一座石头房更使人安稳。
所谓的美,所谓的价值,都是特定场景下的局限。正如精美的瓷器,如云华盖,霓裳羽衣,美人头上的金步摇。又或者会须一饮三百杯的狂生,在水一方的素衣女子,舞台上青衣歌喉婉转,倒拔垂杨柳的鲁达一声嘶吼……小桥流水人家是美,高屋建瓴是美,精雕细琢是美,古拙低调也是美。美,在不同人的眼里,不同的地方,自有天差地别的“云泥”之分。洞头的美,美在素朴中的淡然。却有担当,有骨头。大海锤炼了洞头人的性格。教会他们低调,有敬畏心,团结凝聚,就连渔村,也成了浑然天成的城堡。
这让我想到说与做。低调与高调。个人与团队。也想到温州人的性格。温州人最重乡党关系。他们的脚步遍及海内外,有温州人的地方,自然形成团队,互助共赢,共进退,他们,也像我眼前的花岗石头村,以整体的姿态,面对世界。
想起第一天来洞头,在东岙渔村民居住下,从窗户望出去,错落的,各种朝向的民居,向山上铺开,根本没有清晰的界限。没有方向感的我马上迷糊了。我在朋友圈发一条说说:“洞头蓝天白云,空气清新,美极了。只是无一例外,我又转向了。”就有北方的朋友大笑。其中一个好心教我:“看窗户,窗户都是南北向的。”我对着房间的窗户犯着疑惑。及至第二天早上,我一拉开窗帘,大大的太阳刷地挤满了房间。我惊呼:“我们的窗子是朝东方的啊!”
有些规则,只局限于一隅,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。北方内陆面南背北,四平八稳的民居规则,高门楼大院落,独门独院,房子互相接山,成一排排的横列,是属于北方的特色。洞头,这里遵循的是自然法则。一切,都交给大自然,让它给我们正确答案,正确选择。从建筑朝向,到建筑用料,建筑的样式,都非个性张扬的高调,而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自然考量后抉择。
花岗石头村的山路旁,蒹葭苍苍。我知道疾风过处,它会匍匐向大地,风一过,马上又挺起腰身,向大海与天空扬起手臂。这,就是洞头人。也是温州人。